清晨我和朋友们来到了北京站。停放了北京—莫斯科国际列车的站台挤满了乘客和送行者,他们都在上下搬运东西,且大声地说话、吆喝。我和朋友们交谈几乎要扯着嗓子,才能听清对方在说些什么。我们好不容易才挤上了我所在的车厢。到了快开车时,搬运行李的活动停止了,但人声更加嘈杂。车上逐渐地可以听到一些女性的哭泣声了。
这是一次远行,一场离别,人们要去从未曾去过的地方,也不知道何时能顺利地回到亲人的身边。这自然使人无法控制自己的悲伤。离别的哭声越来越大,在哭声中是亲友们的叮嘱:在外要多保重。看到这样的情景,我也生起一些感慨。但我和好友们都显得很安宁,没有那么情绪激动。在车轮开始滚动时,我和他们在窗口挥手告别。列车缓慢地离开了站台,他们的身影也远离了我的视野。
我所在的车厢里只有四个人,两男两女。我们相互打了招呼,并询问对方的情况,我们都是到莫斯科中转的。我去德国,一个来自北京的姑娘去匈牙利,另外来自温州的男女青年才二十岁,他们要去意大利。大家闲聊了几句,便各自在自己的座位上整理东西或翻阅报刊。我的位置在下铺。我既没有什么东西好整理,也没有什么闲书好看,便把头转向窗口,静静地看着窗外。
随着列车的奔驰,北京逐渐消失在遥远的地平线,但往日的情景仍在眼前。我在北京曾生活数年之久,雄伟的天安门,宽阔的长安街,这已是人们最自然想起的形象和语言。但是人们并没有清醒地意识到北京的新老生命在默默地抗争。老北京日薄西山,新北京旭日东升。老北京是中国古老智慧的结果。无论是紫禁城,还是天坛、地坛、日坛和月坛,都贯穿着天人合一这一原则。
但现在北京却塑造着另外的形象,那是立体交叉桥、豪华的五星级宾馆、耸立云端的办公大楼和千百栋看起来毫无差别的民用住宅。如果人们住在这高楼大厦,那么只能天不天、人不人。他上一种与中国古老的文化传统格格不入的典型的美国主义文化产物。但我们现代中国人不得不生存于这种东西方文化冲突的夹缝之中。
列车驰向了原野,穿行在塞北的群山峻岭中。北京淡去了,更远的武汉早就淡去了。我在北京和武汉的生活也成为了过去。这两个地方我留下了人生历程的足迹,它们给予了我欢乐,也给予了我痛苦和悲伤。忘掉它吧,不要再去想它了。想一想未来,想一想火车最终驰向的地方,那遥远的哲人与诗人之乡。也许那里会有充满希望的日子,但也许只是幻想。未来我仍一无所知,它几乎就象透明的天空一样,什么也没有。意识在过去与未来之间的穿梭使我有些疲倦,我不愿再想什么了。还是看一看窗外的风景吧,它是我无言的伴侣,它安慰着我漫漫之旅中的寂寞之情。
列车进入了塞外,风景变得有些单调。草木生长得似乎很艰难,如同那些四肢发育不全的孩子的身体。所见之处都是裸露的黄土和岩石。空中弥漫着灰尘,它遮住了苍天的蓝色。窗外吹来的风有些凉意,它一下子使人感受到自己身体的存在,更生出一种荒凉之感。火车驰过了一道道山梁,跨过了一条条河流。这些地方我不想再看下去了,我希望火车尽快地越过它们。也许这些地方都不是飞禽走兽的栖息之处,如何能成为人的生存之所呢?
到了傍晚,我们来到中蒙边境。火车在中国一侧的城市二连浩特停了下来。我的耳朵已经听了一天的车轮发出的轰鸣声,现在终于可以享受一下草原边城的寂静了。车停下不久,边防警察就来到我的车厢。他索取了我的护照,仔细查看照片和我本人是否相符。由于我当时戴着眼镜,可照片上却没有,于是警察有些怀疑,又叫我把眼镜取下来,端详了半天,才在我的护照上盖了一个边检的印章。他又问我带了多少美元,我如实作答。他还检查我带的黑色行李的箱包,看是否有走私文物的可能。
等边警走后,我走下火车,舒展一下自己一天没有自由动弹的双腿双臂。因为中国铁路的路轨和蒙古、苏联的宽窄不一,所以火车在边境还要换轨,这样在车站就要停留相当长的时间。趁此我在站台吃了一点小吃,算是解决了晚餐。然后就在那里溜达,转来转去。这时虽然是晚八九点钟了,但这高原边城由于所处纬度较高,太阳还只是刚刚落了下去。西边天空的晚霞十分壮观,红的似火,黑的似墨,一幅豪迈景象。朦胧的夜色慢慢地笼罩在草原之上了。人们此时也如同眷鸟投林般回到自己的家了吧。
突然就在站台附近的一栋建筑物响起乐队演奏的音乐,那是一首著名的西洋舞曲。这声音在草原的空中散发开来,显得特别地洪亮。也许一些男女们酒足饭饱之后正在舞池相拥,以度过这孤寂的高原之夜。我聆听这美好的音乐,回想那刚刚消失的黄昏景象,觉得有些怪异。那晚霞的颜色苍凉悲壮,似乎是死亡的一种症状,而这些欧美舞曲却是生命的欢乐和陶醉,它们极度地冲突和不和谐。但我想,可能也只有在生命的享乐中忘掉那荒芜寂寞的生存境遇吧。
火车终于开动了,但行驶不久就到中蒙边境的蒙古一端。列车又停了下来。上来几位蒙古的边警,他们也例行公事地检查护照,询问乘客的一些情况。这些蒙古人也都讲一口流利的汉语,让我有些惊讶。很快火车又开始奔驰了。
本文作者系武汉大学哲学教授,著有系列学术专著“国学五书”(《论国学》、《论老子》、《论孔子》、《论慧能》、《论儒道禅》,均由人民出版社出版与发行)。本文图片来源网络,标题为编者所加。